戰後八百壯士餘部之去留

    話說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告捷，上官志標團附率先重返上海。他於民國三十年為搶救遇刺的謝團長而身中六刀，後雖送醫救回一命，出院後因身體所受之創傷並未徹底痊癒，在民國三十一年從老虎橋監獄抽調到南京做苦役期間，因舊傷又再度復發而被保釋至無錫就醫，因此沒被日軍再發配去做苦工。就醫途中，上官志標尋機脫身潛至寺院隱匿，後又潛入蘇浙皖邊區作游擊戰抗日。抗戰一結束，回到上海的上官志標除了自掏腰包在上海設置孤軍辦事處外，還於報章媒體廣登啟事，召集昔日四行孤軍餘部重聚。

    在上官志標的號召下，上百名孤軍弟兄終於再度齊聚一堂。除了上官志標本人之外，當年其他三位連長當中，唐棣和鄧英連長都回來了，只有機槍連雷雄未能歸隊，據說他在裕溪口率眾逃脫後，不幸因感染猩紅熱，加上嚴重的胃疾，病逝於前往第五戰區所在地老河口的路上。各連排長如：李春林、江順治、陶杏春、尹求成等人和其他官兵弟兄們後來也都相繼回到上海。楊瑞符營長曾於民國二十八年出院後前往重慶合川，在合川城南銅梁洞二仙觀繼續養傷。民國二十九年，因昔日槍傷傷口化膿，臥床不起，經送往重慶陸軍醫院搶救無效而辭世。

    闊別數年，戰爭摧殘了弟兄們的健康，好些人已變得瘦骨嶙峋，缺胳膊、瘸腿的也大有人在，再次相見時幾乎認不出來彼此。餘部弟兄們慶幸自己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當年同生死共患難的好夥伴，好些話還未說出口就忍不住相互擁抱，放聲痛哭。

    歷劫歸來的孤軍們返回上海後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膠州路孤軍營舊址巡禮。

    在日軍的大肆摧毀下，那裡早已成了斷垣殘壁，滿目瘡痍。上官志標一聲令下，弟兄們一如往昔迅速整隊，集體來到謝晉元和昔日殉難弟兄墳前致敬緬懷，報告抗戰勝利的喜訊，以告慰諸位烈士在天之靈。餘部弟兄感念上官志標這位老長官對部屬的繫念和關照，一致公推其為繼任團長。

    民國三十四年十月二十六日，孤軍餘部為前團長謝晉元舉行公祭大典，特別邀請天主教南京教區主教于斌擔任主祭，場面莊嚴隆重。

    此外，上官志標後來還將上海當地的陝北中學申請改名為「晉元中學」，以紀念前團長謝晉元（如今晉元中學已成為上海市十一大重點中學之一），並且呈請當時政府將滿州路改名為「晉元路」，將膠州公園闢為「晉元公園」，在園內修建謝晉元墓與墓碑以資紀念。

    民國三十六年一月，當留滯拉包爾的三十六名四行孤軍終於平安返回上海時，先前已回到上海的孤軍以及當地政府官員、民眾、樂隊等，皆齊集在碼頭熱情迎接他們。老戰友久別重逢，自是分外激動和興奮，當樂隊奏起「歌八百壯士」（又名「中國不會亡」，戰後改名為「中國一定強」），在熟悉的樂聲中，孤軍餘部弟兄們緊緊相擁在一起，共同流下了悲欣交集的淚水。

    戰後，殺敵夙願已了，八百壯士餘部該何去何從?種種的現實問題考驗著他們。

    上海雖是他們最難忘懷的地方，卻未必是他們的最終落腳處。上官志標為了重新召集餘部而設於上海的孤軍辦事處無法容納所有的弟兄們共住，從前的孤軍營早在抗戰時被日軍拆除，一些弟兄只能暫時住在原先抗戰時日本僑民所住的民房中。

    上官志標曾竭盡所能呈請上級為孤軍餘部弟兄們安排工作，但國民政府此時正忙於內戰，無暇再照應這群曾經為國賣命的抗日英雄，索性撥了一筆救濟金給他們度日，但在經過各層級部門的剝削後，這筆錢送到孤軍餘部手裡時只能勉強糊口。於是，眾弟兄們推派代表出面與上海市長協商，不料市長也只是應付式地將他們轉給社會局了事。鑒於戰後等待救濟的人數眾多，社會局除了請他們耐心等候之外，一時之間別無他法可以解決，這使得餘部弟兄一度又成為被各單位排拒在外的人球。

    謝晉元團長遺孀凌維誠女士亦曾向上海市長陳情，請求政府為八百壯士餘部安插工作以維持生計，市長曾一口允諾將設法為彼等安插大達碼頭之運伕工作，但由於當時上海市政府必須擬定的碼頭管理規則遲遲未公布，致使弟兄們等了又等，始終無法正式上工。

    「我們好不容易回來了，卻無容身之所!」

    「以前在孤軍營時叫我們要等、要忍，一切以大局為重，等得連大家的老命都豁出去了還不算數，現在不打仗了，又要我們一等再等，這算什麼!」某些等得不耐煩的弟兄免不了發牢騷。

    「算了!咱們自己想辦法生活吧!」一些弟兄失望地說。

    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初，基於生計考量，餘部中的幾十位弟兄打算先行接收大達碼頭，碼頭原有的老工人為此與他們發生爭執，原來例行工作一度陷於停頓，管區分局沈德亨局長聞訊後，委派警員趕赴現場維持秩序，將諸位壯士請至警局調停，並且特別邀請謝夫人凌維誠女士出面勸導。

    曾經為抗日拋頭顱、灑熱血，寧願死不退讓、寧願死不投降的八百壯士，歷經戰爭種種苦難，而今千辛萬苦滿懷希望回到上海，卻未能得到有關當局的妥善照顧而成為無業遊民，回顧過去八年的抗戰時期，他們在歷經過四日四夜不眠不休的四行倉庫激戰後，為了大局著想，開始被迫接受前四年的孤軍營囚禁，以及後四年的苦役折磨，前後共八年的漫長時間裡，八百壯士始終一身傲骨，為國為民誓死不屈，是國家、民族的真英雄，但抗戰結束後，他們最後的下場竟是這般狼狽，怎能不讓人感慨甚至掬一把辛酸之淚!

    弟兄們前途堪憂，上官志標急得一再與孫元良將軍討論因應解決之道，當時的陸軍副總司令湯恩伯將軍在得知狀況後，曾親至上海召見八百壯士餘部，希望他們能再次整軍為國共內戰效力。雖然面臨經濟困頓，但諸多壯士弟兄皆一致認為：若是打日本鬼子，他們義不容辭，但這回打的是內戰，歷經滄桑的餘部弟兄說什麼都不願意再上戰場了!

    此後，八百壯士各奔前程，有幾位自願留在第一綏靖區政治部工作，有的解甲歸田，有的去當警衛或駕駛司機，有的投靠親友另找謀生之路，也有一身殘疾需仰賴各方救濟。其中上官志標仍留在軍中，並於民國三十七年奉令至臺灣，後轉任公務員，在臺南縣政府兵役科任職科長。

    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遷臺，其他尚留在對岸的八百壯士，有的因在抗戰勝利時曾獲國民政府嘉獎，在文革期間被下放、勞改過，也曾被當成牛鬼蛇神來批鬥。    

     上官志標團附來臺後於臺南縣政府軍事科（後更名為兵役科）服務。
   （上官百成提供）

上官百成提供

    其他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臺的八百壯士，則有錢振華、翁金文（後改名為翁晉文）、黃漢卿、鄧斌等成員。重義氣的上官志標一本袍澤之情，對這些弟兄們照顧有加，不僅主動將自家所住的日式平房騰出大半空間，提供給這些曾經與他一同打仗、生死與共的弟兄們安住，還免費供給三餐和日用所需，並盡力為其安排工作。

    重義輕財的上官志標，向來是弟兄們心目中的好大哥；而賢慧的上官夫人榮美英女士，則是他們尊敬有加的大嫂，她出身無錫望族，不但氣質出眾，還燒得一手好菜，每回下廚，包管讓大夥一飽口福，對著滿桌道地的佳餚讚不絕口。夫婦倆的善行義舉，在當時感動了諸多同袍、同事和下屬，一時傳為佳話美談。

    昔時公務員薪俸微薄，上官志標來臺後雖轉任臺南縣政府兵役科科長，生活尚屬穩定，但非高官厚祿，每月所領的新俸除了要養活妻兒之外，尚需提供弟兄們平日吃住開銷，以致每回不到月底，所領的薪餉早已所剩無幾，夫婦倆咬著牙硬撐，卻從未因此動搖過照應弟兄的義氣和善念。所幸這些弟兄後來皆在上官志標的協助下找到適合的工作，有的還得以成家立業，他們對於老長官上官志標和其夫人，永遠心存感激。

    上官科長的獨生子上官百成，從小就耳濡目染父親的正直與義氣，母親的賢淑及慈善好客，不時聽著一同共住的八百壯士叔叔們為他敘說大時代的抗戰史實，因此他在高中畢業之後，決定效法黃埔軍校出身的父親，於民國五十五年報考國防管理學院（後改制為國防大學），擔任空軍，之後轉任公務員為民服務。

    上官志標科長於民國五十六年因公積勞成疾病逝於任內。上官科長過世後，其子上官百成不忍抗戰史上真正的民族英雄―八百壯士事蹟就此湮沒於歷史灰燼中，曾於民國六十四年和七十六年分別參與電影「八百壯士」和「旗正飄飄」的演出，在「旗正飄飄」中飾演的角色正是自己最崇敬的父親上官志標。此外，他在晚年退休卸下繁忙公務後，一心為弘揚淞滬會戰八百壯士忠貞愛國之精神而努力不懈。

    

  上官百成（右二）與八百壯士長輩合影（右一為翁晉文，左一為黃漢卿，左二為錢振華），攝於民國六十四年。（上官百成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