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團長平時治軍極嚴,孤軍營禮堂門口懸掛其親筆所書「軍令如山 軍規似鐵」之對聯,從中便能看出他在軍事管理上一絲不苟的態度。他還制定一整套的營區生活規範,從見到來訪民眾應如何招呼應對,到軍人的服裝、儀態等,皆有制式化規定。除此之外,尚有其他的約束禁令,諸如:不准酗酒、不准打架、不准隨地吐痰、不准大聲喧嘩…等等。
而自從營區裡發生士兵趁夜逃跑的事件之後,為人嚴謹的謝團長對於孤軍的管理和要求又比往昔更加嚴格。他對孤軍營中的各項課程、活動和生產,皆親自敦促各連長務必竭盡所能辦得有聲有色;日常生活各項規矩、細節無一不要求。
有些成員因長期羈困孤軍營而意志消沉,不願服從嚴格軍紀,對於不服管理者、言行逾越者,謝團長輕則予以申斥、罰寫悔過書、直屬長官行連坐法一起記過等,重則予以棍責、鞭打等嚴厲懲罰,特重者則加以關禁閉、停職、隔離等處罰。受罰的成員從士兵到軍官都有,有些在受罰之後會自我反省,重新改正;有些是無故被下屬牽連而記過,啞巴吃黃蓮,敢怒不敢言;有些則在謝團長的嚴格管理和體罰下依然故我。
謝團長自從率領孤軍退入租界以來的數年間,三不五時必須面對工部局的一再施壓和三百多位孤軍的前途未卜、現實生活經濟壓力以及軍紀維持等多種考驗,諸多壓力導致的身心交瘁,使得他經常容易被部屬激怒,哪怕對方有時只是一兩句直言或無心頂撞,他也會氣得當場聲色俱厲痛罵外加抽鞭責罰。
在謝團長的想法裡,下屬違紀,在訓誡、降級之餘抽上幾鞭或痛責幾十軍棍甚至打到臀部開花,無非是希望他們對自己的言行能有所收斂,因此他始終堅持以從嚴管理的方式來治軍,立意雖好,然而孤軍營處境與往昔傳統部隊環境已然迥異,連在租界擔任翻譯的鄭俠飛都曾經忍不住奉勸謝團長對官兵們不能太過嚴格,否則可能適得其反,但一向鐵血風格的謝團長絲毫不以為意,殊不知日積月累下來已深深埋下部下對他的不滿和殺機。
孤軍營的內憂與外患
歲月匆匆,一眨眼已是民國三十年,距離孤軍撤至租界的時間已有將近四年,近四年來,即使謝團長和諸位連長卯足全力維持整個部隊正常運作,孤軍營內外仍蘊藏著各種隱憂和危機。
當時的外來危機,除了有日本人的虎視眈眈,尚有汪精衛的偽政府威脅。從民國二十九年三月起,在日本人刻意的扶持下,時任中國國民黨副總裁的汪精衛在南京成立了另一個「國民政府」,和蔣介石為首的重慶國民政府分庭抗禮。其雖以「國民政府」為名,實際上是日本在侵華戰爭期間扶持的一個傀儡政權,史稱「汪偽政府」或「汪偽政權」。
汪精衛深知八百壯士是一支不可多得的部隊,他為了收買謝晉元,特別派遣特務機關人員屢次前往勸說,以陸軍總司令頭銜及五十萬元厚祿作為招降誘因,並承諾發給每位士兵一千元賞金,還向謝晉元保證孤軍一旦歸順南京政府,便能立即能重獲自由。一心效忠重慶國民政府的謝晉元等人當然不為利誘所惑,汪偽政府眼看收買不成,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則開始進行另一波計謀。
至於隱憂來源,由於國民政府軍隊在戰場上接二連三失利,原本應按月撥給孤軍的軍餉和經費補助已明顯縮水,到後來甚至快發不出軍餉;公共租界局勢也不斷惡化,最後終於被日本人所操控,上海經濟因此受到重創,變得越來越蕭條。
物價快速膨脹的結果,扣除柴米油鹽等日常開銷,孤軍營的帳簿開始出現赤字,唯有仰賴外界的捐助才能達到收支平衡。當時各界人士雖亦樂意繼續捐款資助孤軍,但謝晉元鑒於上海各地景氣低迷,為不增加民眾困擾,始終再三婉拒。
經濟的困窘,迫使孤軍費心經營的生產合作社進入停滯期,謝團長此時不得不下令所有弟兄勒緊褲帶共體時艱,每日除了仍然按照原先部隊的規定只吃兩餐之外,菜色也變得越來越簡單,以蔬菜為主,魚肉等葷菜的供應量明顯減少,每餐限制每人頂多只能吃三碗飯,許多食量大的士兵因此經常吃不飽,除了滿腹牢騷,對於謝團長的領導也開始心生猜忌和不滿,有些人背地裡還戲稱謝團長為「謝三碗」,甚至在浴廁中張貼一些負面的批評。
孤軍營一出現糧食危機後,紀律、管理方面也連帶出問題。沒多久,士兵一個接著一個意志渙散,打架、酗酒、毀損公物、公然頂撞上司、不服軍紀等行為層出不窮,日甚一日。每當部隊升旗時總有人無故缺席;出操時總有人懶洋洋地不願配合;長官訓話時總有人面露不屑,謝團長因此每天都要揮舞手上的皮鞭和棍棒來體罰這些不守紀律的士兵,相對地,那些不時承受鞭苔棍責的下屬們對他的嫌隙和怨恨也就越積越深。
謝團長自己也經常徹夜失眠甚至噩夢連連,民國三十年三月六日,他曾在日記中如此寫道:「……雜務一多,心氣不寧,聽不慣、看不慣,不免有所暴躁,致性情又反常,夜眠不寧。」
四月十七日清晨五時許,全營出操,當日,謝團長親自監督帶隊。大部分士兵還都一如往常聽口令跑步,唯獨機槍連一位叫張文清的下士士兵似乎有意掉隊,慢吞吞地落在隊伍後頭,謝團長當然看不慣,上前大聲斥責,張文清仍舊一臉不在乎,謝團長因此被激怒,順手抽了他幾鞭子,張文清忍痛不發一語,眼神和表情仍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謝團長索性發狠起來,馬上下令督察隊員替他狠狠教訓這位頑劣的下屬。
張文清雖被打得死去活來,眼神卻越發冷峻。其實不只是張文清,對於謝團長的這些體罰招數,連隊上好些士兵已經麻木到不以為意了。
過了幾天,晚餐過後,有位叫張國順的上士由於食量較大,自覺飯沒吃飽,心情不佳而直奔廚房向值班人員討食。那天值班的是第一連余長壽班長,他個性耿直,嚴守規定不讓張國順再多吃一碗飯,張國順氣不過,不顧一切地抓起鍋底剩下的鍋巴往嘴裡塞,余班長又急又氣,大喝道:「那些鍋巴是要留著明早煮稀飯的,你吃光了,那我們大家吃什麼?」余班長邊罵,邊舉起手臂用力一揮,張國順嘴裡的鍋巴就這麼掉了出來。
張國順氣惱之餘,找了根湯勺對著鍋底不停地用力敲打,硬是將飯鍋敲出個窟窿,這下真的惹惱了余班長,他搶下湯勺,怒目向張國順吼道:「你討打?!」兩人因此起了衝突,正要開打之際,剛好被路過的謝團長逮個正著,可想而知地,張國順難逃其鞭責和罰跪的懲處。
與先前張文清相似,張國順受罰時並未抵抗,只將怨氣憋著。
孤軍的向心力今非昔比,謝團長不時嘆氣,他覺得現在的下屬越來越難管理,力不從心的失落感籠罩著他,他的失眠也越來越嚴重,脾氣因此更加暴躁,拿下屬開刀似乎已成了每天的家常便飯。
「團長變了! 每天只知道罵人、打人!」
「跟著他有什麼好?他能了解我們的苦嗎?也不想想大家現在連飯都吃不飽,他不體諒就算了,竟然還要限制我們的飯量,這種人有資格當團長嗎?」
「是啊!肚皮沒填飽,哪有多餘力氣出操啊?我沒力氣,走得慢一點還要被他打,真是倒楣透了!」
「守那些死規矩有啥用?他以為他還是以前那個高高在上的長官嗎?等有機會絕對會讓他好看的!等著瞧吧!」
那幾日,張文清、張國順、郝鼎誠、尤耀亮等幾位士兵不時找空檔共同聚在營區某個角落裡竊竊私語。張文清和張國順日前才剛受罰,郝鼎誠是在更早之前被謝團長關禁閉一個多月,尤耀亮則是因為不守紀律,曾被謝團長召見訓話,自此心生不平。一些路過的弟兄看到他們幾個人坐在一塊,窸窸窣窣地像是在談論著什麼事情,都只當作這是受罰士兵之間的同病相憐、互吐苦水,並未特別留意他們言談的內容。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