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十二時一過,隨即邁入十月三十一日,謝團長下令突圍,讓全員分批撤退、且戰且走,以最快的速度通過新垃圾橋衝向租界地。
在日軍泯滅人性的瘋狂射擊下,孤軍極力閃躲之餘,還不斷持機槍從高、中、低三點交叉掃射,將所有探照燈一一打滅。黑暗中,日軍的槍砲仍不斷朝孤軍射出,已有十幾位弟兄當場喪命,年輕的身軀滿是彈孔,一路上除了血跡斑斑,尚有飛散各處的斷肢殘骸,教人慘不忍睹。
為了服從這道撤退令,四行弟兄不惜拼盡全力,在敵我激烈槍戰中忍痛淌血飛奔至目的地。大眾終於在凌晨三點前不負使命到達租界,短短幾小時的交戰,死亡的人數就有二十二人,兵力的損失遠比防守四行倉庫時還要來得多。
好幾位弟兄雖然才剛抵達蘇州河南岸的中國銀行倉庫,卻因槍傷出血過多,還來不及送醫就已氣絕身亡。全員集合時,總人數只剩三百五十五人,其中一營營長楊瑞符少校為日軍機槍子彈貫穿左小腿,胸部也不幸中彈;第一連第一排排長楊德餘左眼被爆炸的彈片炸瞎;機槍手張秋明被炸斷左臂膀,其他多名弟兄也皆負傷。
是時,租界工部局(上海公共租界內的最高行政當局)派出十三輛軍用卡車接應,雖按我方政府之約定早在西藏北路附近等待,孰料,他們竟然背信並屈服於日寇的淫威之下,這些卡車只是停在路邊作秀充場面而已,他們並沒打算履行諾言直接將孤軍送回滬西第八十八師歸隊。這齣陰謀,謝晉元和全體四行弟兄們始終毫不知情。
就在八壯士撤軍後,起初英國士兵還熱烈歡迎謝晉元和他的部隊。英國准將亞歷山大甚至對謝晉元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壯烈的場面。但此虛情假意維持沒多久,萬國商團英軍隊長馬飛少校就透過翻譯要求他們必須繳出全部槍械。謝晉元當然不願妥協,雙方因此僵持不下。
張柏亭參謀長亦於該日凌晨率領相關人員前往原本與英方約定的漕河涇(位於現今的徐匯區)橋邊等候,他左等右等,等了幾個鐘頭仍不見孤軍身影,直覺事有蹊翹,當場趕至租界,才發現謝晉元等人與租界英方已對峙許久。
馬飛少校一看到張柏亭出現,一再聲明八百壯士進入租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行繳械,這是租界的規定,況且租界只是代為保管武器,會開具收條,等孤軍離開租界時所有武器皆全數退還。張柏亭深知上級不想得罪租界當局,為破解僵局,除向謝晉元傳遞上級要他「顧全大局」的命令外,還命謝晉元讓部屬繳出所有武器,謝晉元在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服從。
這些向來無懼於戰爭中的槍林彈雨,在戰場上即使腹穿腸流、斷骨淌血,卻未曾流過一滴眼淚的壯士們,當被租界洋人要求繳出所有武器的那一刻,大家都因悲憤而落淚。槍是軍人的第二生命,沒了武器無法繼續作戰,無異於傀儡般,只能任人擺布牽制。
千辛萬苦經歷了四天四夜無眠的喋血奮戰,不料換來的,竟是突如其來的撤軍命令以及被迫繳械,教這群熱血男兒情何以堪?頓時,人人都像挨了悶棍似的,繃著臉,無言以對,倦容和布滿血絲的雙眼仍難掩壯志未酬的無奈和悲痛。楊瑞符後來在其著作《孤軍奮鬥四日記》中,曾提到他個人對於四行倉庫保衛戰的評價:是役也,既未成功,又未成仁,僅僅做到「絕對服從命令」六個字。(刊登於民國二十八年六月十二日的《合川大聲日報》副刊)
在八百壯士一撤離四行倉庫後,無恥的日軍又故技重施地向四行倉庫放火,並從開封路口朝四行倉庫開砲射出許多硫磺彈助燃,四行倉庫雖未在此次大火中被完全燒毀,整棟樓房鋼筋水泥結構尚在,卻已然不復以往之外貌。
八百壯士撤退至上海租界時情景。
在撤軍和被迫繳械的雙重打擊下,謝團附面容顯得憔悴不堪,馬飛少校見狀,請他至辦公室小憩,謝團附點了點頭,走進辦公室不發一語地坐了下來。為了緩解彼此的尷尬氣氛,馬非少校開始找話題與謝團附攀談,當謝團附談及撤軍過程中各連弟兄死傷之情景,覺得心痛不已,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數度哽咽到無法言語。天剛亮,馬飛再請謝團附移步至北蘇州路東邊的一棟大樓內休息,謝團附心想反正全員已經繳械,移到哪裡已經不重要了,便跟著馬飛和翻譯員到他們指定的地方暫歇。
上午八時許,英方又假意以「安頓」為由,將謝團長和所有八百壯士成員移至上海市中心的跑馬廳。(上海跑馬總會,俗稱跑馬廳,位於今黃浦區人民廣場和人民公園區域。)他們請謝團附坐進汽車內,並用原先準備好的十三輛卡車將壯士們載至跑馬廳。英方一再更換地點,目的在於讓謝團長和八百壯士個個摸不著頭緒,無法搞清楚來去方向,究竟下一步該做什麼,誰都不得而知。
上午十時許,馬飛又向謝團長表示營房已備妥,請他們再移至該處暫住,謝團附此時提出幾個疑問―營房到底位在哪裡?「暫住」的時間又是多久?何時才能與滬西第八十八師部隊會合?
對於第一個問題,馬飛並未回答,對於第二和第三個提問,馬飛推說滬西戰事如今尚未穩定,截至目前為止未曾接獲任何消息,待日期與時間確定後,才會讓壯士們正式啟程,謝團附聽完馬飛的說詞後,心中雖尚有不少疑慮,但想到長官張柏亭半夜臨行前一再交代的「顧全大局」,他知道上級非常不想得罪這些洋人,所以打算不再多問什麼,一切就先依照租界當局的安排來行事。
馬飛利用當時我國軍人對上級凡事服從的心理,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謝晉元,一步步達成租界與日本的協定―讓其全部繳械,並嚴格限制其行動自由,這根本就是一樁陰謀,只可惜當時張柏亭、謝晉元等人一直被蒙在鼓裡。
十三輛卡車出現在租界區馬路上,老百姓們一看到車上的八百壯士,興奮地不得了,立刻大聲呼朋引伴,大家一起揮手、呼叫、鼓掌歡迎,街道上、民宅和公司行號的屋頂上、窗口邊皆擠滿了黑壓壓的圍觀群眾,由於人數眾多,他們甚至擠到馬路上來,卡車因此只能緩速行駛。一路上,男女老幼、各行各業歡呼聲連連不斷,不少民眾和商店店家還特別將鮮花、食物、香煙等物品送給車上的壯士,以此表達敬意,八百壯士當場被感動得頻頻拭淚。
不知情的租界鄉親,他們只知道這群抗日英雄剛結束一場神聖的戰役,打死、打傷、打退了不少可恨的日本鬼子,卻不曉得八百壯士其實正深陷任洋人和日本人聯合擺布的陷阱中。
一個多鐘頭後,卡車車隊來到租界西部義大利防區內的膠州公園邊一個臨時營區中,當八百壯士全員下車進入營區後,一路隨行的馬飛等人便向一旁駐守白俄隊士兵使眼色,白俄士兵快速上前「鏘」一聲將營區鐵門關閉,眾人此時心一沉,直覺不對勁,想要再衝出去時為時已晚。至此,八百壯士已完全完全失去自由,過著形同俘虜的禁錮生活。
這一羈留壯士們的營區,其實是由導電的鐵絲網所圍成的一塊約十五畝大的荒地,由萬國商團的白俄隊負責看守,隊長名叫依凡諾夫,他們在營區圍牆的四個角落各搭建一座瞭望臺,派人日夜輪流站哨,美其名為保護,實際上是監視與看管,警戒極為嚴密。
此處原來是萬國商團義大利隊的兵營,後來改為刑場,刑場廢棄之後成為長滿蒿草的荒地,淞滬會戰爆發時,這片荒地又成為收容難民的處所。為了軟禁孤軍,租界當局硬是將難民們趕至他處,臨時搭建幾個簡陋帳篷給孤軍當住所。
萬國商團的義勇軍隊成員來自各國,有:英國隊、美國隊、義大利隊、葡萄牙隊、白俄隊…等,其他國家的義勇軍都是由志願服務的外國民兵組成,唯獨白俄隊是工部局的雇用軍隊,領有軍餉,他們原本為俄國皇軍成員,民國六年俄國革命後沙皇政權被推翻,一些士兵逃離故土輾轉來到中國上海,為求溫飽,他們組成白俄隊替萬國商團效命,向來以剽悍凶狠著稱。
白俄隊嚴禁孤軍官兵外出,營區和外界之間的大鐵門也已被封閉,只開放大鐵門旁ㄧ個僅容一人進出的小門,如果外面有人要進入營區,必須先在門口的衛兵室登記,待搜過身後始能放行,出入的人數也必須經過管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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